“因为热爱,再苦再累,都觉得开心”|专访 史怀璋教授丨#x

2023-02-21 19:34

原标题:“因为热爱,再苦再累,都觉得开心”|专访 史怀璋教授

写在前面

结束与史教授的访谈,同事问我:“如果让你用几个词来形容史教授,是哪几个?”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么优秀,还那么谦虚”。她斜着眼睛看着我:“你能职业一点吗?”我明白,她在提醒我,跳出女性视角,从一个“访谈者”的角度感受“被访者”。我稍做思考之后,重新作答:“冷静理性、逻辑清晰,一切尽在掌控”。

但当我沉下心,再次整理访谈录音和文稿时,我意识到,后来我给出的答案,其实也很片面。比如我说他“冷静理性”,但他却在说起第一次与凌导见面时,想起走廊里从凌导身后窗外照进的阳光,那种激动和崇拜溢于言表。这些极轻微的细节和丰富的情感,通常只有在足够感性的人那里才会被感知,并且即使日渐遥远,也会鲜活如新。

所以,如果你也想问我开头的那个问题,我不会再轻易作答。我想请你来到我与史教授这段并不长的对话里。因为这里,既有他理性的思考,也有他浪漫的表达;既有他的热情所在,也有他的“兵荒马乱”。

采访:金井子

编辑:任晓丹

校对:金永美

本期访谈嘉宾:

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史怀璋教授

Q1

CASSISS研究结果为全球颅内动脉狭窄治疗提供了新的医学证据,作为这项研究的参与者,您有怎样的收获?

A1:早在2000年的时候,中国医生就开始做颅内动脉狭窄的支架治疗,之后做了很多这方面的手术,但是SAMMPRIS实验2011年发布了一个阴性的结果,这对我们当时的工作造成了很多负面影响。虽然大家对这个结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不一样的解读,但是仍然受到了一些影响。

在中国、日本、韩国这种东亚国家,颅内动脉狭窄的患者在脑卒中中占很大比例,要比欧美国家占比高,在临床工作中也能发现很多这样的病人,我们应该做自己的临床实验,也许会得出不一样的结果。这也是当初我们和焦力群教授做CASSISS研究的一个缘由。经过这10年的研究,最终我们得到了一个比较信服的结果,证实了颅内支架的安全性,非常开心。

Q2

在宣武医院进修这段时间,您有哪些收获?

A2:我一直觉得在宣武医院进修的一年多时间,是我职业生涯里的一个转折点。就像为我推开了一扇窗,突然看见了外面的世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宣武医院学习的过程中,我不仅仅学了一项技术、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跟凌导和宣武团队学习的这段经历,是我一生的财富。凌导是神经介入的先驱。我来宣武医院之前,凌导在我心中就是自带光环的。第一次见凌导是在宣武医院的走廊里,刚好赶上凌导查房,特别巧的是,她背后是一扇窗户,刚好透过来一片光芒,当时有一种朝圣的感觉,这一幕我永远不能忘。凌导见识非常广,她跟国际上很多大牌专家,有着非常默契的关系和交流。 通过凌导,我们间接接触了全世界神经介入最前沿的东西,这为我们开阔了视野,也提高了我们的追求,这种见识决定了今后的格局。

我非常感谢在宣武医院学习的这段经历,它让我知道了神经介入领域全世界最优秀的医生是怎么做的,我们追求的目标是什么。跟宣武医院团队学习的过程中,我也发现我们可以达到世界一流的水平,这提高了我们的信心,也为日后开展很多工作,包括CASSISS研究最后能顺利的实施,都是有很大关系和帮助的。

Q3

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神经外科作为黑龙江省,甚至东北三省的领军者,您觉得在行业培训方面做得怎么样?

A3脑血管病在东北的发病率很高。我刚回来的时候,神经介入在黑龙江省还处在一个起步阶段,有很多的学员到我们这里学习。 我在培训学员的时候,尽量去模仿宣武医院的模式。我觉得这种模式非常有效。所以来我们这里的学员都经过了比较系统的培训。他们再回到当地医院开展工作,成才率也相对高的多。所以现在黑龙江省的神经介入已经比较普及了,并且得到了很好的发展。

Q4

相对于神经外科,神经介入的培训曲线还是相对短的。虽然这利于医疗资源下沉基层,但由于技术水平的差异,是否会存在滥用现象?

A4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在神经介入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领域就是急诊取栓。从2015年指南改变以后,急性大血管闭塞造成卒中的取栓病例非常多。据文献统计,大概只有5%的病人在时间窗里得到了及时治疗,还有很多的病人需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得到有效治疗才可以。这种特殊性决定了,大部分病人并没有机会到我们大中心来接受治疗,他们必须在第一时间到就近医院进行治疗。所以说,很多基层医院的医生,经过短期培训能开展工作。从这方面讲,对患者来说是好的。但从医疗水平均质化这方面来说,还是不够。 基层医院的医生需要耐得住寂寞,在大中心经过更多的学习、实践和磨合之后,才能对疾病有更好的认识,对技术的掌握才能更成熟,患者也能更好的受益。借这个机会,我也想和基层医院的同行们说,多学多看,将会使我们的职业生涯走得更顺。

其实对医生来说,自信心的树立和心理的成熟是很难的。医生压力非常大,在手术台上,每一个决策、每一个操作,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这不仅对患者和患者的家庭造成严重的影响,对医生本身打击也非常大。 所以为了规避掉这些不良事件的发生,打下一个良好基础,相对较长时间的学习,可能是解决问题比较好的方式。

Q5

是什么契机让您决定学习机械取栓,并一直坚持到现在?

A5:最开始开展机械取栓工作的时候,我和患者及患者家属沟通,说服他们的成功率相对比较低。后来越来越多的患者都很容易接受。患者说:“医生你做吧,我们知道这项技术很成熟了”。我们慢慢发现,平时的宣传、科普对这项技术的健康发展还是很有帮助的。

首先,我越来越看好这项技术,只要是科学的、正确的,只要能给患者带来益处,就一定会有生命力。另外是源于我对这项职业的热爱。我经常跟学生说,无论从事哪个行业,必须喜欢,喜欢是最直接的。如果你不热爱,只把它当成一个工作,或者把它当成谋生的手段,那一定做不好。医生真的很累,如果选择了做医生,尤其做神经介入或神经外科医生,伴随你一生的是不断的学习、不断的挑战。如果你不热爱它,你不会坚持10年、20年,甚至几十年。 如果你真的热爱,无论再苦再累,都会觉得很开心。我不会把它当成一种负担,而是一种快乐,这点非常重要。

这种快乐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每次完成一台比较难的手术,或者患者从一个非常危重的情况下得到很好的预后,那种成就感和喜悦之情是真的难以用言语表达。

Q6

您觉得当医生获得的成就感和身体受到的损伤,能平衡吗?

A6: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和同行在交流中,也从未有人聊过这些。我们既然选择了这个事业,就同时选择了承担和克服这些困难。随着科技的进步,机器的射线量越来越少,防护设备越来越好,我们受到的伤害可能也会越来越小。

我们每天的工作都是在高压下进行的。无论是开刀手术还是介入手术,的确像凌导所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旦出现任何闪失,可能就会出现灾难性的后果。我们经常和患者说,手术就像杂技演员走钢丝一样,走得好就顺利,一旦失误可能就是一个灾难性的后果。所以在高强度的压力下,我们更多是要考虑患者的安全,对自己的考虑真的很少很少。我们希望每一台手术都像完成一件作品一样。 在我的电脑里,保留着我们所有的手术录像,经常会在学术交流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其实每次看到的时候,都能回忆起来当时手术的场景。我觉得这是做医生,尤其做外科医生非常幸运的地方。 即使我们付出了非常多的辛苦,包括付出健康的代价,我们仍然觉得非常值得。

Q7

有人说做好手术,治好病人就是好医生。在您眼中,什么样的医生才是好医生呢?

A7:我的观点和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当时的想法很朴素,能把患者的病治好、把手术做好、把病人的痛苦解决掉,我觉得就是好医生。其实就算我们一生不停的工作,能做几万台的手术,也只不过是几万个患者受益而已。 但现在更多想的是高质量完成临床工作的同时如何完成更好的临床试验。如果能去改变指南,通过我们的临床研究找到规律,获得循证医学证据,像CASSISS研究这样,在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之后,改变指南,能影响同行、让其他医生对疾病有新的认识,或者对手术的规律和看法有改变或提升,那可能影响和受益的就不是几万,几十万的患者了,甚至是成百上千万的患者。那样我才觉得是真正的好医生。

现代医学遵循均质化。 所有的临床规范化操作,都按照指南去做。而指南是由大的临床实验结果去影响的,每年不断的修正。这时候,我觉得作为一个大中心的医生,应该有一点点这样的野心和抱负,可以做一些能影响指南修正的工作。这也是我们在做CASSISS研究过程中发现,我们有这样的能力。当然也是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挑战有难度的工作,但是非常值得。

Q8

您曾经说“从医近三十年,感觉所追求并为之奋斗的医学,不仅是科学的角度,更是社会角度的医学”。如何理解社会角度的医学?

A8:开始做医生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慢慢病例多了才发现,其实我们只是在帮助患者解决痛苦,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上帝,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医学生都听说过特鲁多墓碑上的名言:“偶尔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为患者治愈疾病,对患者来说是最大的安慰,即便有时无法达到治愈的效果,我们仍然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让患者得到安慰,这也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我说医生不是冰冷的,而是理性加上感情,一个有温度的实践过程。即使患者的疾病没得到彻底解决,但是仍然在医生或医院里得到缓解,从而提高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

Q9

现在好多医学生毕业后都选择去北上广,东北地区也存在人才流失的情况,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A9:的确有人才流失的现象。我觉得全球都这样,人才往大城市走,确实客观存在。从医学角度来说,我觉得和其他产业不太一样。比如说,搞计算机或金融,可能大城市的确有碾压小城市的优势。 但医学不一样,医学还是追求均质化的。像在欧美国家,很多小城市的医院,像美国几大中心,比如克利夫兰诊所,它在美国排名第50的城市,但却是全美排第三、第四的大医学中心。中国也一样,很多非一线城市的医院,同样有比较高的医学水平。

我觉得对于年轻医生来说,不必追求城市,反而在大中心可能相对更重要。如果有足够多的手术、有很好的治疗设备及技术、有很好的老师,这对年轻医生更重要。因为医生学的是技术,是本事,需要好平台。医学是一个实践的教育,没有病人,永远不能成长为好医生。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医生接受我这种观点,他们并不盲目追求大城市,而是去能够真正学习本事的中心,提高自己的医学水平。等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再去选择能够施展自己能力的空间,去大城市、好医院。那这样我是支持的。 但是年轻时,是一个快速积累的过程,还是一定选择大中心,而不是大城市。

Q10

有一位老专家说过:“我是带着敬畏,在失败中成长起来的”。您如何看待失败?

A10:医学的进步就是建立在失败的基础上。每位医生在职业生涯中都有最脆弱的时刻。有人可能因此消沉,也有人把那一点脆弱化作腾飞的基石。我记得2006年的时候,我刚从美国回来,我们办了一个学习班,在学习班上做手术直播演示。当时我请了两位我们中国神经介入的泰斗凌锋教授和吴中学教授,还有梁国标教授。手术过程中,动脉瘤在术中破掉了。当时我第一次感受到脑子一片空白。梁教授马上进来,快速的填了几个圈,病人马上转危为安了。 这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场景,第一次碰到动脉瘤术中破裂。如果不是一个快速及时的处理,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运,在最紧急的时候,有三位老师的帮助。从那之后,我再碰到紧急情况,我就知道怎么做,也会告诉我的学生怎么做。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非常难忘的一次经历。

之后,我的学生们做手术,再遇到同类情况,我也会第一时间去帮他们解决问题。我总是希望,当他们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也有我在他们身边。医生的进步是这样,医学也如此。慢慢地,他们再碰到这种情况时就会慢慢冷静,但这种冷静一定是建立在当年的慌乱之上。所以说,医生是一个经验不断积累的过程,这个过程,在书本上,在媒体上是无法学到的,只有不断地实践才能获得。所以,对医生来说,挑战与成就感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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